第二十章 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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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给我下来!”
一声脆喝打破宁静。
陈溪云气哼哼地走过来,蛾眉轻拧。
宁姚怔一瞬,跃下秋千,埋首作了一揖。
陈溪云不依不饶,盛气凌人瞥她一眼道:“我的秋千,你凭什么坐?”
“是我失礼…”宁姚咬咬唇,低眉致歉。
陈溪云是骄纵惯了的,陈天旭膝下只这么一个女儿,视作掌上明珠,葬仙谷弟子也向来纵着她,还从来没有敢开罪她少谷主的人。
“见谅?你坐都坐了,一句见谅就要打发人?”
宁姚冷着脸道:“少谷主还想怎样?”
她心性高,肯作揖赔礼已是给足她面子。
陈溪云眼中尽是凶狠厌恶,她从发间摘了枝玉簪,扬手远远丢入一片黑暗的池塘中。
“把簪子捡回来,这件事我不追究了。”
就是讨厌她,就是要羞辱她,凭什么她来了常大哥就和她走那么近,凭什么爹爹赞扬她剑法卓绝、后生可畏,凭什么她来抢自己的秋千。
宁姚默然,遥遥看池子一眼,一片黢黑,摆明了刁难她,傻子才跳下去。
陈溪云气极,“不肯?好,那我去找你师父要个说法,问问你们宗门是否就是这样的教养。”她扭身要走。
宁姚急了,一把压住她的肩膀,蹙眉道:“你不要欺人太甚。”
陈溪云甩开她的手,“怎么,恼羞成怒,要动手吗?”说罢率先从腰侧解了鞭子下来。
长鞭一记脆响,凌空甩一个漂亮的鞭花,下一瞬便直冲抽来。
宁姚一把捏住了鞭梢,使力一拽,陈溪云那把镶金缀玉的长鞭瞬间脱手,顺势用将那长鞭也丢入池子里。
陈溪云惊愕看着池塘,再恨恨看向宁姚,“你——”
“再胡搅蛮缠,把你也丢下去。”
温如玉在暗处看着,轻轻勾唇,到底是她的性子。
陈溪云撇嘴,眼中缓缓蓄了泪,带哭腔道/“你欺负人……跟我去见爹爹……”
她死死拽了宁姚的袖子,边哭边拉着人往大堂走。
宴席上觥筹交错,酒过三巡,陈天旭微醺,正靠在椅子上喝茶,却见陈溪云梨花带雨地奔了进来。
陈溪云径直到他跟前,扁嘴哭诉道:“爹爹,宁姚她欺负人,偷偷坐我的秋千,还抢了我的鞭子丢进池塘里……”
听听,偷偷坐人家秋千被发现还蛮不讲理,多可恨可恶的人,宁姚心底冷笑,站在一旁一言不发,袖子早被陈溪云攥成了抹布。
“她还……还要把我也丢进池塘里……”天大的委屈,陈溪云泪如雨下。
宁姚翻个白眼,恨当时没把她丢下去,白担了这恶名。
说破天也不过是小孩子吵架,陈天旭仰着头,醉眼迷离,捏须朗笑一声,“宁姚是客人,溪云,你要大度一些,不能这样。”
陈溪云有了倚仗,愈发不依不饶,揺着陈天旭胳膊要他给自己做主。
到底年纪轻,没有城府,喜欢厌恶毫不遮掩。
当着外人的面,陈天旭再娇惯她也不好回护,虎起脸来呵斥她一句。
“成什么样子,你该懂事了,葬仙谷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,他们是来商议大事的。”
陈溪云自幼没被训过,惊愕一瞬,缓缓松手戳在一边,低着头抽泣。
陈天旭到底心一软,抬手替她擦擦泪,捏捏她脸颊,“鸡毛蒜皮的事,哪值得闹成这样,快去洗脸去,也不怕让人笑话。”
陈溪云撅着嘴,回身出去了。
宁姚心底一阵心酸,还能这样恃宠而骄,还能被爹爹这样呵斥。
陈天旭抚额轻叹,满眼醉意,冲着宁姚歉疚一笑,“这孩子被惯坏了,不懂事,你别和她计较。”
大堂内灯火煌煌,挤满了喧嚣,沸沸扬扬地浮在酒盏中。
“自然。”
宁姚忍下心头的酸楚,拱手作了一揖,旋即退下了。
屋顶上风凉,月华渺漫,错落灰瓦像结了薄霜。
温如玉到宁姚身边坐下,她一张脸埋在膝上,瘦削的肩在发颤。
他只道她是为陈溪云恶人先告状难过,犹豫片刻,轻轻拍了拍她的肩,“没事了,你——”
话音未落,宁姚突然回身,早已泣不成声。
刻意咽下的悲伤酸楚统统涌出,她几乎是嚎啕大哭,隐忍多年的悲痛,终于肆无忌惮地宣泄而出。
温如玉惊怔,一霎手足无措,她在自己面前一向冷静恭谨,除了上次喝醉酒,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。
身子僵半晌,终于探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。
远眺一眼,一片绵亘屋宇中林立着高高矮矮的封火山墙,白墙黛瓦,被月光冻僵一般,凝涸在凄清夜幕中。
不由回想起她刚拜师的时候,静默得不像一个孩子。
他生平第一次收徒,并无太多思虑,想应当就像师父当初教自己一样,无外乎传授剑法、约束品行……却忘了她也是个孩子。
他含笑摇头,发觉宁姚许是哭累了,声音小了许多。
“宁姚……”温如玉试探地唤一声。
宁姚坐起,泪眼模糊地望着他,“师父……”她嗫嚅一声。
“对不起……”
“我……我想爹爹了……”
话还未落,泪却先涌了出来,宁姚一张脸埋在手心里,哽咽着说:“爹爹要是在,今晚的事一定会训斥我,一定会怪我不懂事……可我还是想他……”
啜泣声从指缝间漏出,漫散入夜色了。
终究是哭累了,温如玉陪她一路回至安顿的客房。
庭院里,宁姚上前推开槅扇门,一声沉闷的“吱呀”钻入漆黑屋内,她立在门槛外,往前仿佛是无垠无涯的黑暗,将吞噬她生命里的每一线光亮。
不由回眸看向温如玉。
温如玉立在阶下,斟酌许久,轻轻开口道:“这世上有许多事情就是这样的,不会循理蹈规,不会悲悯恻隐,不会因为人的一厢情愿而有丝毫转变,天灾人祸,尽皆如此。所谓天长地久、称心如意都是人的愿景,或幻或真,强求不得。”
夜风卷过,一片树影婆娑。
强求不得,一切都该归咎于世事无常么?
静了许久。
“师父,这便是无常、无情么?”
料不到她这样问,愕然一瞬,温如玉不置可否,浅笑遥望那弦月:“盈缺如月,亘古如此,终究有一日,你会有力量面对这一切,”
他临别颔首道:“早些歇息吧。”
宁姚踽踽立片刻,半晌踏入屋内燃了灯,回身阖上门。
不多时,响起了叩门声,屋外那人唤她,“宁姑娘。”
是常剑秋的声音,宁姚走至门边,又默然停住,屋内烛火揺跃,她心中愈发烦乱。
常剑秋就立在门外,门上俊拔一个人形,“今晚的事我听说了,你还好吧?”
“我没事,常大哥。”
她哭过一场,多少带上鼻音。
等了片刻,常剑秋开口道:“溪云就是那样的性子,目中无人惯了,但是没有坏心思,你别和她计较。”
宁姚眸光一凉,原来是替陈溪云说情的,到底是葬仙谷大小姐,多的是人回护。
又觉得可笑,也真是抬举她,偌大的葬仙谷,还怕她衔恨对陈溪云不利不成。
屋里久不出声,屋外人抬手又叩了叩门,“你怎么样了?”
宁姚回身吹熄了灯。
“我睡下了,有话明日说吧。”
月色一点一点清亮起来,糊在窗纸上,庭前像飘了雪。
静了许久,宁姚以为人已经走了的时候,又听门外的人沉声说:“明日变数太多,我家破人亡之前也以为有无数个明日,我就在门外说,你听着便好。”
“我父兄惨死,继任掌门那日宗门被灭,浩浩江湖,我这样纨绔无能的人,他们容留我、帮助我,或是因为我父亲的交情,或是因为同情我可怜我,再或者是为了抗衡天毒而不得不保全我。”
“没有人真的当我是宗主,也没有人在乎我是不是宗主,从没有人相信我能报仇雪恨……”
常剑秋声音又是一顿,月光勾勒了寂寥一个人影,拓在门上。
“那天晚上的那番话,只有你同我说过,我一直记在心上,我……”
他似有千言万语,捂在心口,挤在喉头,面前只隔了扇门,刹那心绪百转,终究又默了下去。
宁姚听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,又懒得想,索性起身去开门,却听常剑秋忽然唤道:“宁姚。”
宁姚停住,应了一声。
“今后有机会,去看傀儡戏,可好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