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六章 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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瘴山漫布处,多生毒虫,这里的人擅毒擅蛊,其中有五峒九教十四窟颇有些声名,等闲却也没人敢去招惹。
挖山而成的一处巨大洞穴,常剑秋被关在一间石室中,桌案床榻等摆设一应俱全,只墙壁是无规则凸出的嶙峋山石,挂了油灯。
三丈高的石室,顶上开一个七寸见方的孔洞,日光钻过小孔,斜照在墙壁上。
常剑秋被反绑住双手扔在墙边一张罗汉榻。
一扇石门敞开,常剑秋抬眼望去,凌魔气定神闲走进来,越过他往后看。
石室外是狭长的甬道,晦暗幽深不见尽头,有六七人戍守着。
石门又阖上,凌魔在那小桌前坐下,取一只白瓷杯,给自己斟一盏茶。
“荒山野岭,常教主可还住得惯?”
“不必枉费心机了,我既随你回来,未想过全身而退。”
常剑秋扭身坐起,抬眸定定看他,眸光坚毅,他与眼前之人,横着不共戴天的血仇,虽不能将其挫骨扬灰,也决计不会教他奸计得逞。
“为保全众人不惜舍弃自己,我知道常教主是抱着赴死之心而来,所以一直以礼相待,若换作旁人,有的是层出不穷的狠辣手段对付你。”
常剑秋冷笑道:“你不必在此惺惺作态,我知道你想要什么,任杀任剐,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字。”
凌魔也不恼,不紧不慢地端起瓷盏轻啜一口,“任杀任剐?”
“常教主养尊处优惯了,怕是连一鞭子都受不住,旁的酷刑更不消说。”
“周魇养一种蛊虫,细如螟蛉,沿着血脉钻进人体内,成百只蛊虫会一点一点啃噬人的五脏六腑,奇痛无比,七天七夜人都不会断气,求生不得求死不能,等到脏腑都化作血水,蛊虫会在人体内四处乱窜,四处乱咬,最后再从七窍钻出来。”
常剑秋听得脊背发寒,眸底有一丝忧恐一闪而过。
凌魔凝眸看着,苦口婆心地劝道:“蝼蚁尚且偷生,常教主何苦与自己过不去?”
常剑秋低眉死死咬唇,许久,忽悲凉一笑。
“常某虽庸碌无能,却也晓得礼义廉耻,家父家兄都是顶天立地舍生取义的大英雄。”
他眼眶发红,眸底却是慨然赴死的快意。
“常某岂敢贪生?”
倒还有几分胆气,凌魔指尖叩在桌面上,挑眉问:“即便不顾惜自己,可你宗传承六十余年,凝聚几辈人的心血,筚路蓝缕、呕心沥血方声名渐盛,传至你手上。”
话音顿住,此宗是被他凌魔付之一炬的,饶是厚颜如他,也忍不住轻咳一声,低眉抻了抻袖角。
“常教主果真不想重振门派?几代人多少年的基业毁于一旦,甘心以这样的面目去见先祖?”
他眼中是深切的惋惜,恨铁不成钢一样。
常剑秋冷眼看着,若不是被缚着手脚,他真想为这人的厚颜无耻拍手赞叹。
一字一句到底扎在他心口上,常剑秋眸光晃动,他如何不想,身上担负着几辈人的心血,他做梦都想重振宗门,想无愧无憾地去见父亲和大哥……
日光逐渐移下来,借着顶上的小孔,落在地面上依旧是一个圆形的光斑。
“当日,我守诺放那些所谓的侠士一条生路,其中一支利箭飞射而出。”
他看着常剑秋,眼中是怜悯又讥讽的笑意:“你以为,那一箭,他们要杀的真是我吗?”
那一支箭终是被凌魔攥住丢开,不自量力得可笑,常剑秋面上的慨然意气却一点点凝固住了。
“当时常教主就在我身后,我若闪身躲开,那一箭可直取你咽喉了,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用心何其险恶。”
他唇角浮上不屑,做的是杀人放火的勾当,却偏要扯为国为民的旗子来粉饰。
常剑秋愕住了,他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之人,那支箭自侧面射出,被他身侧的凌魔接下……
那一箭要杀的是他!
他知道自己背负着巨大秘密,天子近侧的影卫不择手段要杀他,勾结齐王密谋篡位的天毒千方百计要生擒他,而欲制衡魔教的正派,顾及声名道义可竭力保他,可若力所不及,置他于死地一劳永逸又有何不可?
“竟是如此……竟是如此!”
常剑秋俯首低笑,悲凉又嘲弄,他舍身救下的人居然这样急于杀他灭口。
“常教主为救那些人舍弃自己,怀必死之心身赴险境,当自己为正道舍生取义,可他们当你是什么?”
“是制衡天毒的棋子,是膏梁纨袴,是一个贪生怕死、随时会出卖道义、无耻无节的小人。”
凌魔挑拨离间一把好手,平地也可起风雨,何况空穴有风。
常剑秋心底生恨,这就是所谓的江湖正道,沽名钓誉,虚伪奸滑,魔教中人都比之坦荡些。
凌魔端起茶盏浅啜一口,继续道:“正邪,从来不是泾渭分明,人心难测,皆怀善恶清浊,何以正派尽善,魔教皆恶?”
“常教主若有重振宗门之心,天毒愿倾力相助,还望常教主将襄公墓所在告知,如何?”
常剑秋斜睨着他,心念百转,知道他们怀着怎样的目的,仔细想想也无所谓,江山落在景氏谁手中同他有什么干系。
他所想不过重振宗门,给先辈心血一个交代,可所谓的正道又几曾当他是宗主,回想自己大义凛然的一番话简直像个笑话。
是他们负自己在先!
心下一横,目光灼灼看向凌魔,开口道:“只怕这秘密一脱口,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。”
凌魔想了想,道:“凌某算计一生,却愿与常教主订个君子之约,常教主将襄公墓所在相告且不再说与另外一人,我必倾尽全力助你重振宗门,绝不相害。”
他面容凝肃,抬起右手,指天为誓。
“若违此约,凌某必遭雷亟,惨死荒山,群鸦分尸。”
他看向常剑秋,面上是探询之意。
“一约既订,生死无负。”
常剑秋定定看向凌魔,眸底狠戾之意毕现。
“可还是那句话,今日我若不死,来日必取你性命。”
他们之间永远隔着血海深仇,等他做完该做的事,必雪此仇。
凌魔挑眉一笑,“随时恭候。”
曲指一弹,绑着常剑秋的绳索松落,他另取一只杯子斟了一盏茶。
常剑秋到桌前坐下,静默了半晌,那茶盏中一片纤薄的茶叶悬游浮沉,他眼睑微动。
今日起,他再不是那枚正邪抗衡、朝堂争权的棋子了,他的生死,也不是几方人博弈的筹码,此后生死成败,路都是他自己选的,他要为自己活着。
常剑秋开口:“十五年前,父亲的一位故交夤夜来访,他们于屋中豪饮纵谈,一连三日。”
他那时尚年幼,只记得那人四十岁上下,清瞿瘦削,温文尔雅,一身书生文气。
“后来我才知道,他是太祖朝时经纬天下的吏部尚书薛筹,后来受楚王谋逆一案牵连,杳然无踪,现身之后,不久传来其死讯,以及——”
“传国宝玺随葬于其墓中的消息。”
凌魔眉眼低垂,轻抚着白瓷盏釉面的指尖一顿。
“薛筹辞行之际,我和家兄也在场,依稀记得父亲问了句什么,他只一揖后留了句话。”
“什么?”凌魔脱口问。
“大意是什么有负先帝无负天下无愧无悔之类的话。”常剑秋淡声道。
凌魔神态茫然,怅然若失地望着地上那小小的一圈日光。
静默了片刻,常剑秋接着说道:“薛筹离去后,父亲当时莫名念起了一句诗,反复自语。”
“沧海月明珠有泪,蓝田日暖玉生烟。”
……
常剑秋投靠魔教的消息是和宁姚一行人一齐到的。
昭华殿一片沉寂,代理宗主龙钟高坐在那把官帽椅上,尽显疲态,他执掌多年,风风雨雨走半生,第一次这样无能为力。
“葬仙谷一役中,易长老……过世了,引刀自裁。”
底下坐着的人都怏怏的,事情始末他们都知晓了,东侧首位的圈椅空着,是易鸣惯坐的位子。
齐疏折扇扇柄挠了挠额角,长叹一声。
“易长老栽在这样不入流的手段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