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46章 翅翎相思
中文啦 www.izhongwenla.cc,最快更新筑凤台!
昀笙看着他淡金色双瞳,里面倒映出自己的身影,还有他一颗澄如明镜的真心。
谢砚之自小就会这套。
吵完架往往不说多余求和的话,只拿那双琉璃似的眼睛瞅着他,当中含一点讨饶意味,满脸纯良,让昀笙看了就没辙。
只是现下提起幼时之事难免又有气,语气也变得不善起来:
“我竟也能跟你宣平王讲起私情来了。”
昀笙轻哼。
呛完声自己也发觉没什么意思,后面的气势像个漏的水囊,气鼓鼓地来干瘪瘪地去。
“光晓得往战乱处钻,算你命大,才有机会在这同我讲这些。”
谢砚之却摇摇头,“也不是回回都这么命大。”
说罢将她的手指捉在掌中,那里有处微微的鼓起,是伤愈后留下的瘢痕,他再熟悉不过。
这人当真得寸进尺——昀笙方才是这么想的,这会却被那伤痕引去了注意力,也顾不上挣脱,老老实实听他把话说下去。
“雍州失陷后爆发时疫,我染上高热不退,差点死在城中。过邺城,与河东军激战,中那守将一枪,左肩险些被废,却还是只能看着梁军败退。”
见昀笙满脸心惊,他略微一笑:“昀儿是否觉得不可思议?两军对战,人数、阵形、地势、士气皆是起关键作用的因素,我亦是肉体凡胎,没有那力挡千军、扭转乾坤的本领。”
他说得轻松,甚至还有心思讲玩笑话,可昀笙听出他话语中的无奈与叹惋。
叛军势如破竹,一路南下,过处尸横满地血流成河,背井离乡者四处流窜,哀民生之多艰。
最终,谢砚之道:“睢阳城被围七月,蕨根树皮都已食尽。抵御攻城时中流箭,倒不深,只是箭簇卡在骨肉里不易取出,更无药草止血平创。军医知道我习武,怕损伤筋骨不敢下手,幸而有位侠士自告奋勇来下刀子。”
“如何?”昀笙急切道。
谢砚之苦笑:“果然如他所说仅略知一二。挨好几刀才取出箭簇,无药粉止血,只能剜掉腐肉任其自然生长,所幸到底痊愈了。”
“分明也是个娇生惯养的,偏要去自讨苦吃。”昀笙气不打一处来,“该。”
复又认命似的叹口气——“待回去,把太医蜀的御医弄出来给你瞧瞧。
“昀儿是在担心我?”谢砚之冲他一眨眼,几分少年人的狡黠。
“那厮平日里收我不少好处,不使唤白不使唤。”昀笙回他。
谢砚之展开手心,将那道瘢痕露出给她看,切口处窄而整齐,应是为利器所伤。
“又是哪方大人物给你留下的教训?”
昀笙有些生气,只觉得这人数十年武学算是白练了,在梁京时回回占鳌头,一出来怎么好似人人都伤得了他。
“是我自己弄的。”这次谢砚之回答得快,说罢以指尖轻抚那处伤痕,神色温柔,却是十足留恋的样子。
看他这样便知当中有情,昀笙一怔,忽然涌上些酸涩滋味,那话听入耳中也只觉徒增烦心。
倒不如不问。
“那侠士说下刀时无镇痛汤药,人一定会晕厥过去,受过一回才知他说得不全然对。起初确实疼痛难忍,刀尖剜进肉中好似剥筋剔骨。”
习武者原本就比寻常人五感敏锐些,其中痛楚,言语怕是不能形容万一。
可他语气放缓,再开口时已有了柔情。
“我将那枚翅翎握在手中。金子应当是凉的,我却觉得滚烫,心内安定,便是再大的伤也不算痛了。只是边缘锋利得很,”谢砚之一笑,“在手心割出道伤口,又让我挨那侠士一顿训。”
——幸好侠士不在场,否则定会反驳他。若只是割伤倒也罢了,只是他舍不得损伤那翅翎,暗中以内劲护之,真气裹于刃上与皮肉相抵,伤口便深可见骨。
他是习武之人,指上须得灵巧利落,剜箭簇那处还未治好,掌中又添道新伤,为医的只能骂道这人真是命都不要了,做事净是胡来。
翅翎因此被挫平了锋利,连边缘也微微卷翘起来。又在此后被他时时拿出,摩挲得光滑而平整。
它原本是信物,只因沾带上情意而可作伤人利器,却也是镇痛的灵汤。
“昀儿,你可知我握着翅翎的时候,心里想的是谁?”谢砚之问她。
昀笙却只觉得那伤疤狰狞放肆,突兀地盘踞在他手中,硌得一口气堵在自己胸口,既呼不出来也吞不下去。
喉头酸涩更甚,心中便想那顿骂挨得不冤。这人心眼太坏,自己吃了苦,就要拉昀笙也遭这份罪,一刀一刀入心口,便是闯阵之时也没受过这等痛。
更何况谢砚之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,追赶得她无所遁形。
昀笙开口,竟没能发出声音,又清几下嗓子才勉强挤出一点,那声音却干涩暗哑,全然不似往常。
她摇摇头,道:“说了这样多。或许你先前所说的话有理,但未曾试过,又怎知我的想法就不可?”
谢砚之却将她的手指捉回掌心,抵在那道深可见骨的瘢痕之上,轻声问昀笙:“若我只是问你愿不愿意同我一道呢?无论将来谁是谢氏家主,你愿不愿意同我一道?”
“只是同谢砚之。”
他问得太过直白,即便口舌伶俐如昀笙也无法即刻答上。
这是个极郑重的许诺,并非口头能轻易回答——而当中的情意,怕要搭上一生才偿得清。
“谢公子——”
女子短促的轻呼闯入,像是突然发觉打断人家的谈话,几分不好意思,于是慌忙退几步背过身,因低着头声音有些闷闷:“元绿姑娘来了,说有要紧事。”
文芝寻遍了府内也没能找到昀笙,连带着谢砚之也不知去了哪,紧找慢找好一阵子才在后山寻到,却没想到他们在此处商量大事。
当下手足无措,只好低头攥住衣角揉乱又展平整。
至于为何即刻转身背对,大约是感到说不出的微妙气氛。
文芝来得匆忙,并未听清二人在谈论何事,可直觉告诉她,那不是自己该听得的。
况且爹爹每每让她押着文清上学堂,时日长了多少听得些圣贤道理。有回夫子讲《礼记》,说“毋侧听,毋嗷应”。
那时便心想自己虽不是甚么君子,却也要做个堂堂正正的女子,莫让那些个江湖侠客看扁了自己。
思索间背后似乎全无动静,转回来才发觉昀笙已离开了。她走得向来轻巧,竟连一丝声响也未传入耳中。
谢砚之仍在那里,不知在回想什么。
文芝心内纠结,想开口脸皮却薄,若不说又怕错过机会,犹豫再三还是走到他身侧。
“谢大哥.....我爹爹说,要与我选一门亲事。”她嗫嚅道,声音放得比林间鸟雀的窸窣响动还轻。
“这是好事。”谢砚之道,却见到她脸上为难神色,“你似乎不太情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