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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语调平和,像南山深处潺潺的溪流,不疾不徐,讲述着一些经过精心筛选和打磨的“往事”。他也许会讲起京城元宵节的花灯如何璀璨,也许会讲起某位才子的诗作如何精妙,甚至会讲一些志怪传奇,引得孩子们惊呼连连。但他绝不会提起府邸深处那些不见光的算计,不会提起朝堂之上瞬息万变的险恶,更不会提起那个改变了他一生轨迹的、沉入湖底的金簪,以及它所象征的,那短暂却刻骨铭心的、如同烈焰般焚烧过他青春的爱情与背叛。
那些惊心动魄,那些痛彻心扉,那些在权力与欲望的泥沼中挣扎的日日夜夜,都被他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,深埋于心田最底层的角落,用二十年的平静时光作为覆土,不让它们惊扰眼前这桑麻鸡犬的安宁。他口中的“京城”,更像是一个遥远的、带着些许朦胧光晕的传说,与眼前这散发着泥土和禾苗清香的田庄,隔着千山万水。
孩子们听得入迷,但对于他们而言,爷爷故事里那个繁华而模糊的“京城”,远不如村头里正家新添的小牛犊来得真实有趣。他们生于斯,长于斯,脚下的土地、田野的风、溪流里的鱼虾,构成了他们全部的世界认知。家族的兴衰史,于他们,是比蒙学课本上的上古神话还要遥远的存在。
夕阳西下,将桑树的影子拉得很长。远处农家炊烟袅袅升起,与暮霭融为一体。林清轩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草屑,一手牵着一个孙儿,向冒着炊烟的瓦屋走去。他的背影融入这田园暮色,和谐得仿佛他生来就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。那曾经属于“林府公子”的一切,那锦衣玉食、那前程似锦、那爱恨痴缠,真的就像前世的梦影了。
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,皇宫大内,又是另一番天地。
新帝登基已有三载,年号“永熙”,取“永续熙和”之意。年轻的皇帝雄心勃勃,致力于革除前朝积弊。他翻阅前朝档案,偶尔会看到“林氏”一族的记载,那厚厚的卷宗,记录着这个家族如何从微末中崛起,如何位极人臣,如何在党争中艰难求存,又如何最终树倒猢狲散。他会看到关于林清轩其人的只言片语,或许会对其最终的选择产生一丝好奇,但也仅止于此。对于一位日理万机、着眼未来的君主而言,前朝一个“失败”的家族,一个选择归隐的官员,不过是浩瀚史海中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,是可供借鉴或引以为戒的一个案例,是奏章里冰冷的名字和数据。他更关心的是眼前的漕运改革、边关防务、国库收支。林家的故事,甚至不能在他心中激起一丝涟漪。
史官的笔,正在汗青之上,重新刻画着这个时代的轮廓。他们按照新的帝王意志,新的价值标准,重新评述着前朝的功过得失。林家的兴衰,或许会被浓缩为短短几行字:“林氏,前朝显宦,结党营私,后以事败,子弟凋零。” 或者,连这几行字也未必能留下。历史的书写,从来都是为胜利者歌功颂德,为当下政权寻找合法性的注脚。那些个体的悲欢,细腻的情感,复杂的抉择,在宏大的历史叙事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无力,最终难免被简化、被遗忘,或被曲解。
夜幕降临,华灯初上。京城迎来了它一天中最喧嚣也最迷离的时刻。秦楼楚馆,笙歌彻夜;赌坊酒肆,人声鼎沸。新的富商巨贾一掷千金,新的权贵子弟纵情声色。他们在林清轩曾经彷徨过的街巷间流连,在他们曾经叹息过的楼台上畅饮。没有人知道,脚下这片土地,曾浸染过怎样的泪水与绝望。
斗转星移,沧海桑田。
谁还记得,二十年前,那个雨夜,一个青年如何失魂落魄地走过这条长街?
谁还知道,那片如今书声琅琅的院落,曾见证过多少隐秘的欢笑与哭泣?
谁又在意,南山下那个看似平凡的田舍老翁,曾经拥有过一个足以让无数人艳羡又忌惮的姓氏,曾经卷入过足以影响朝局的风暴中心?
“朱门浮沉,不如田舍安康。” 这或许是林清轩用半生浮沉换来的彻悟,是他个人的救赎与归宿。但对于这莽茫山河,对于这悠悠岁月,对于这依旧繁华、依旧冷漠、依旧不断自我更新的京城而言,无论是朱门的浮沉,还是田舍的安康,都不过是它漫长年轮中一道细微的刻痕。
月光如水,静静地流淌着,平等地洒在书院新漆的匾额上,洒在南山下安静的田庄上,也洒在护城河那永不停歇的流水上。它见证了所有的开始与结束,所有的辉煌与寂灭,然后,沉默着,准备迎接下一轮日出,下一批熙熙攘攘的人群,下一段即将上演、也终将被遗忘的悲欢离合。
山河依旧,故事常新。只是旧故事里的魂灵,已渐渐在时光的长河中,淡成了透明的影子,再也无人能看清他们曾经鲜活的面容与心跳。那支沉入湖底的金簪,或许早已被厚厚的水草和淤泥包裹,与湖床融为一体,再也寻不见半点当年璀璨的光芒,仿佛它,以及它所关联的那个时代、那群人物,从未真正存在过一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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