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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年,他十五,清韵十二。从云端跌落泥沼,只在一日之间。
“父亲就是在这里……”林清韵走到主位前,那里空荡荡,只剩一个歪倒的紫檀木太师椅的残骸,雕花的扶手断了一截,像被折断的臂膀,“被戴上枷锁,带走的。”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,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遥远旧事,但那扶在残破椅背上的、微微颤抖的指尖,泄露了心底翻涌的、从未止息的惊涛骇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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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清轩没有接话。他的目光投向厅堂更深的角落,那里蜷缩着一只死去的野猫,尸体早已干瘪,与这废墟融为一体,不分彼此。弱肉强食,不过如此。当年权倾朝野、门生故旧遍布天下的林家,何尝不像是这金陵城中的一座华美宫殿?雕梁画栋,金碧辉煌,引来无数艳羡与依附。可一旦失了圣心,或被更强大的势力盯上,倾轧排挤,罗织罪名,顷刻间便能樯橹灰飞烟灭。赵宦官及其党羽,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是这场必然悲剧的执行者。真正的祸根,早已深植于这朱门绮户日积月累的骄矜、党同伐异的倾轧、对权力的过度依附、以及那完全系于君王一念、毫无根本保障的虚幻荣宠之中。
他踏上通往内院书房的回廊,脚下的木板发出痛苦的呻吟,每一步都像踩在岁月的骸骨上。廊柱上的彩绘,曾经精美地描绘着“渔樵耕读”的太平景象,如今斑驳脱落,只剩模糊的色块,如同被雨水打湿后褪色的梦境。一只夜枭忽然从残破的藻井中惊起,发出凄厉的鸣叫,掠过他的头顶,消失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。这昔年书声琅琅、墨香萦绕之地,如今成了飞禽走兽的巢穴,知识的庄严让位于生存的野蛮,何其讽刺。
他不禁想起那日在乱军之中的狭路相逢。火光冲天,刀剑碰撞,喊杀声震耳欲聋。就在一片混乱中,他与那个赵宦官麾下最为悍勇的死士头目对上了。刀光剑影交错间,他看清了对方那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眼睛——那是被仇恨和绝望彻底扭曲了的、属于他表兄王焕的眼睛。王氏,母亲的娘家,曾经与林家互为姻亲,休戚与共。可当林家这棵大树将倾,为了自保,也或许是为了攫取更大的利益,王家迅速划清界限,甚至落井下石。这个自幼被送入军中、据说早已战死的表兄,竟成了仇宦麾下最锋利的刀,带着被家族遗弃、命运玩弄的愤懑,将所有的恨意倾泻在他们这些“幸运”的幸存者身上。
“林清轩!你们林家欠我们王家的!欠这世道的!”王焕的嘶吼混杂着金属交击的锐响,那双眼睛里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。
手足相残,刀剑相向。那一刻,林清轩深刻地意识到,所谓的世家门第,所谓的血脉亲情,在权力和生存的碾压下,是何等脆弱可笑。他们如同养在帝王朱门下的蛊虫,被无形的规则驱策着互相撕咬,胜者未必能真正为王,败者却注定尸骨无存。这不仅是林王两家的悲剧,更是笼罩在所有依附于皇权、挣扎于仕途的家族头顶的共同梦魇。今日的盟友,可能是明日的死敌;血脉的至亲,也可能举起屠刀。一切的关系、伦理、情感,都在生存和利益的考量和权力的碾压下,变得面目全非。
最终,是他的剑,更快一步,刺穿了表兄的胸膛。温热的鲜血溅在脸上,带着铁锈般的腥气。王焕倒下时,眼中似乎闪过一丝解脱,又或是更深的不甘。林清轩站在那里,握着滴血的长剑,看着表兄逐渐失去神采的双眼,心中没有复仇的快意,只有无边无际的荒凉和虚无。他们,都不过是这巨大棋局中,身不由己的棋子,是这浮华门第祭坛上,最新鲜的祭品。
兄妹二人继续往里走。穿过回廊,绕过假山,那原本精巧绝伦、移步换景的园林已是面目全非。荷花池干涸见底,淤泥龟裂,残留着几根枯败的荷梗,像插在香炉里的残香。池边的太湖石倾颓倒塌,被厚厚的、滑腻的苔藓覆盖,失去了往日的嶙峋风骨。
“我的……绣楼。”林清韵在一座摇摇欲坠的二层小楼前停下脚步。楼前的秋千架,绳索已断,木板朽烂,孤零零地悬在那里,在晚风中轻轻晃动,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声响,仿佛在哼唱一首无人听懂的歌。
她缓步走上吱呀作响、仿佛随时会坍塌的楼梯。每上一级,少女时代的记忆便清晰一分。楼上闺房,锦帐罗衾早已化作飞灰,梳妆台上,一面菱花铜镜蒙着厚厚的污垢,映不出丝毫人影,只照见当下的满目疮痍。她走到窗前,用力推开那扇欲坠的支摘窗,庭院废墟尽收眼底。当年,她就是坐在这扇窗前,憧憬着模糊而美好的未来,读着那些才子佳人终成眷属的话本,以为人生便该如诗如画,岁月静好。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祸事,像一只无情的大手,将她从温暖的巢穴中狠狠掼出,扔进了冰冷残酷的现实,将一切天真与美好击得粉碎。
她从袖中,缓缓取出一枚银簪。样式简单,毫无纹饰,与这曾经堆金砌玉、熏香缭绕的闺房格格不入。就是这枚看似普通的银簪,在宫变那日,于万千混乱之中,精准地刺入了权阉赵宦官的咽喉。那一刻,没有犹豫,没有恐惧,甚至没有激烈的恨意,只有积压了十余年的、早已冷却凝固的恨意与必须完成的决绝。那支母亲留给她的、象征富贵吉祥的金簪,早已在颠沛流离的逃亡岁月里,为了换取救命的粮食和药材,被她亲手典当,沉入了市井的洪流。这枚银簪,是她后来自己买的,是她为自己选择的武器,也是她与过去那个天真烂漫、依赖门第的贵族少女,最后的、最彻底的决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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复仇完成了。赵宦官伏诛,党羽被清算。皇帝在惊魂甫定后,感念其救驾之功,更或许是出于对林家冤案的愧疚与对朝局平衡的考量,下旨重审,还了林家一个所谓的“清白”。
可清白回来了,人呢?家呢?那被碾碎的青春、被剥夺的亲情、被恐惧和仇恨扭曲的心性,还能回来吗?这座御赐归还的府邸,还能称之为“家”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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