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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来的七天,对于云清朗而言,像是一场被强行拖入的、光怪陆离的噩梦。他白天强撑着应付那份勉强糊口的工作,夜幕一降临,便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,匆匆赶到城郊那片荒凉破败之地,踏入秦阿婆那间弥漫着浓烈草药、香灰与腐朽气息的黑暗小屋。
小屋门窗紧闭,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光亮,只有那盏污垢斑驳的豆油灯,在屋子中央摇曳着昏黄微弱的光晕,成为无边黑暗里唯一的光源。豆大的火苗跳跃着,将秦阿婆枯槁的脸映得忽明忽暗,沟壑纵横的阴影如同活物般蠕动。她那浑浊却锐利的眼睛,在灯下亮得惊人,牢牢锁定着云清朗,每一个眼神都带着穿透灵魂的审视。
“看水!”秦阿婆的声音干涩而短促,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。她枯瘦的手指将一个盛满浑浊井水的粗陶碗推到云清朗面前。水面在摇曳的灯火下泛着诡异的光泽。“静心!凝神!把你那双‘眼’,给我沉下去!”
云清朗依言定睛凝视。起初,水面只有灯火的倒影和他自己模糊的轮廓在晃动。渐渐地,随着他精神的高度集中,仿佛有一层无形的膜被刺破。那浑浊的水面下,竟真的开始浮现出一些模糊、扭曲、难以名状的景象!有时是纠缠翻滚的灰色雾气,有时是破碎不成形的、一闪而过的狰狞面孔,甚至有一次,他清晰地“看”到水面下浮现出一只枯瘦惨白、指甲漆黑的手,猛地向他抓来!他惊得猛然后仰,撞翻了身后的破板凳,冷汗瞬间浸透后背。
“怕什么!”秦阿婆厉声呵斥,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,“那是‘秽气’!聚了形!记它的纹路!记它散开的方向!左旋是冲撞,右旋是阴怨!这才是‘看水’的本事!不是让你看戏!”她抓起一把不知名的干草灰,狠狠撒进碗里。那水面下扭曲的景象和惨白的手爪,在灰烬落下的瞬间,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,发出无声的“嗤嗤”声,剧烈地翻腾了几下,迅速消散无踪,只剩下浑浊的水和漂浮的草灰。
“梦兆!”秦阿婆又推过来一个边缘豁口的小瓦罐,里面是半罐粘稠如墨的液体,散发着难以形容的腥甜气味。“活人夜游,生魂不稳。梦里的东西,半真半假!记好了:见水漫金山,主阴债缠身;见大火焚屋,主阳火将熄;见故人梳头……哼!”她冷哼一声,干瘪的嘴角扯出一个森冷的弧度,“那是讨债的鬼,嫌你手脚慢了!得赶紧送!”
她随手从旁边一个破布袋里抓出几张粗糙发黄的草纸,又摸出一截磨秃了头的旧墨锭,塞到云清朗手里:“画!破秽符!驱梦魇的!心要诚,手要稳!一笔错,狗屁不通!”她枯瘦的手指在草纸上飞快地勾勒出一个极其复杂、扭曲如蛇虫盘绕的符号,笔划转折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。“照着这个来!气跟着笔尖走!别他娘的软绵绵!”
云清朗屏息凝神,指尖捏紧那秃头墨锭,小心翼翼地落下第一笔。那粗糙的草纸仿佛带着某种阻力,墨汁滞涩难行,笔下的线条歪歪扭扭,如同蚯蚓爬行,毫无秦阿婆演示时那股隐而不发的力量感。
“软脚虾!”秦阿婆毫不留情地啐了一口,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鄙夷,“用你的‘气’!那点能看见脏东西的‘气’!灌进去!当它是你身体里流的血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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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清朗咬紧牙关,强迫自己忽略老人刻薄的言语,将所有心神都凝聚在指尖,努力去感知、去调动体内那股从未被他真正掌控过的、若隐若现的冰凉气息。他尝试着,笨拙地将其引导向握笔的手指。笔尖下的墨线似乎真的流畅了一丝,微微泛起一层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的、极其微弱的凉意。
“哼,算你还有点根骨。”秦阿婆冷眼瞧着,哼了一声,算是勉强认可。
第七夜,课程接近尾声。秦阿婆的气息明显比前几日更弱,说话时胸腔里如同塞着一个破风箱,嘶嘶作响。她颤巍巍地从一个上了锁、包浆厚重的小木箱底层,摸出一本册子。那册子不知是什么材质,非纸非皮,颜色暗沉发黄,边缘磨损得厉害,散发着比草药更浓烈的古老气息。封面上没有字迹,只画着一个极其简约的、首尾相衔的环形图案。
“拿着。”秦阿婆将册子重重拍在云清朗手里。入手冰凉沉重,仿佛托着一块寒铁。“老婆子压箱底的……一些旧事记载,还有……几样土方子。留着……以后……慢慢琢磨。”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云清朗,仿佛要将他的灵魂烙印在眼底,“二狗……你答应过老婆子的……别……别让他走歪了……”
交代完最后一句,秦阿婆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,整个人瘫软下去,靠在冰冷的土墙上,沉重地喘息着,眼皮再也无力抬起。王二狗一直沉默地守在屋角那片最深的阴影里,此刻才像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走过来,熟练而轻柔地将阿婆揽靠在自己身上,让她躺得舒服些。昏黄的灯火映着他染得刺眼的金发和那张写满阴郁与担忧的脸,他紧紧抿着唇,一言不发,只是偶尔看向云清朗手中那本古老册子的眼神,复杂难明,有好奇,有敬畏,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。
秦阿婆是在第九天的清晨走的。
云清朗接到王二狗电话时,手机那头的声音嘶哑、冰冷,像一块被冻透了的石头:“婆……没了。”
他赶到那间破败小屋时,老钱已经先一步到了,正佝偻着背,默默地帮忙擦拭秦阿婆生前坐的那张破旧小方桌。桌子上,那盏陪伴了老人不知多少岁月的豆油灯,灯盏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狰狞的缝隙,灯油凝固在缝隙边缘,像一道干涸的黑色泪痕。灯旁,那只秦阿婆常用来看水的粗陶碗,碗底赫然裂成了三瓣,歪歪扭扭地散在桌面上。角落里,王二狗用来存放各种草药、杂物的几个破罐子,也无一幸免,全都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。
更令人心惊的是院子里那棵老槐树。昨夜还好好的,此刻竟如同被无形的烈火瞬间焚烧过,所有的叶子在一夜之间彻底枯黄、卷曲、凋零,光秃秃的枝桠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,像一只向天控诉的绝望巨爪。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、混合着草木急速腐败和泥土腥气的味道,弥漫在清冷的空气里。
王二狗就站在那棵一夜枯死的槐树下。他换掉了那身扎眼的混混行头,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、洗得发白的旧黑布衣裤,大概是翻箱倒柜找出来的阿婆的旧物。刺眼的金发被他胡乱地压在一顶同样洗得发白的旧工人帽下。他背对着院门,肩膀绷得死紧,微微耸动着,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只有那紧握成拳、指节捏得发白的手,暴露着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。
下葬的日子定在三天后,在城西那片更偏僻、更荒凉的乱葬岗边缘,是老槐树枯死前就选好的地方。那天天气诡异得很。天空是那种明晃晃的、毫无遮拦的惨白,一轮苍白无力的太阳高悬着,刺得人眼睛发痛,空气闷热得如同蒸笼。然而,就在那口薄薄的、刷着劣质黑漆的棺材被缓缓放入冰冷的墓穴,泥土开始覆盖上去的时候,天空毫无征兆地飘起了雨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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