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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5 第 205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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宝珠提心吊胆,以为韦训会像上次寒疾爆发那样,人事不省地昏迷许多天。然而这回有周青阳在,施针之后喝了几碗热汤,他又没事人一样爬起来活蹦乱跳了。

同样的医嘱,疗效却与邱任施术判若云泥,这让宝珠对青阳道人的医术更为叹服。

虽然韦训表示立刻就能出发,但旅途劳苦,宝珠仍不放心,决定在旅店逗留一天观察。况且下一站是昭义镇,穿越边境要应对哨兵盘问,同行的每个成员口述都得互相吻合,要认真准备。

与不受中央控制的河朔三镇不同,昭义是唐廷遏制河朔的防御藩镇。二者立场不同,导致边境如同两国之间一般森严,往来旅客的身份都要受到逐一勘验才能放行。

周青阳的公验是一张颁布于五十年前的道士度牒,黄麻纸破烂不堪,若不是粘在绢帛上固定,已碎成片了。

哨兵对此十分困惑,只是见这女冠身似鹤形,白发如雪,本着尊佛敬道的心思,犹豫了一番还是放行了。

一路行来,关卡检查愈加严格。幸而有杨芳歇的身份,宝珠才得以渡过难关。岂料七八日后,一行人走到邢州地界,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。

昭义镇与北邻成德镇半年前交恶,两军对峙,局势紧张,大批旅客滞留在邢州,进退不得。

据杨行简打听到的消息,原本关卡封锁还没那么严苛。可两个月前,有个武艺高强的黑衣女人强行闯关,伤了十几个哨兵,疑似成德镇敌军斥候。自此之后,除非长官特批,纵是老弱妇孺也不能通融,守卫堪称密不透风。

杨行简虽持有官员告身,可是一来此地远离京城,王化不及;二来他的上司身份特殊,幽州与成德关系敏感,战时反而会遇阻拦。

一行人被困在两镇边界中丘县城内,不知如何是好。

周青阳此行的目的地就是成德进入太行山的井陉关,韦训心中狐疑,问道:“师伯早知道邢州是这般形势?”

周青阳翻了个白眼,说道:“没错,不然要你何用?我骑着驴游山玩水就过去了。疤脸说她武功垫底,带上我没办法闯关,且看你小子功夫如何。对了,金丹也得给我运过去。”

宝珠跟着说:“我也舍不得抛下庐山公。”

韦训听了,一时沉默不语。就算他轻功无双,要扛着四个人加两头驴闯关,也有些强人所难了。

此时被迫滞留在中丘城内的商旅极多,一行人好不容易才找到落脚的旅店。城中热闹的反常,旅店门口饮茶的摊位都挤满了人。

寄放下行李,众人出门落座,一边喝茶一边打听有没有别的通关途径。

手头拮据的旅人花光了旅费,只能想方设法在城内谋生。此时正有两个穿绿衣的中年优伶站在摊位旁边表演“参军戏”,以此赚取打赏。

这种戏是两个人搭伙出演,一名男子头戴鸟形装饰,是“苍鹘”角。他扭腰摆胯,忽作张弓动作,大声念白:

“万花公主玉指搭箭弯弓,只听嗖一声,一箭贯穿黄羊双目,端的是百步穿杨、箭无虚发!”

旁边带普通幞头的优伶“参军”立刻接话茬:“呦,好俊的身手。”

苍鹘声情并茂地道:“那是,这位万花公主是圣人掌上明珠,恩宠无双,自幼由名将悉心教导,整日扬鞭打马,开弓游猎。韩小将军瞧她这般身段武功,登时荡了三魂,走了七魄,眼都看直了,当场拜倒在公主的石榴裙下。”

参军凑趣:“这就一见钟情了。”

苍鹘捂住胸口,替剧中人物发出夸张的赞叹声:“啊呀!世间怎会有这般美貌无双、武德充沛的高贵女子!”

参军问道:“这韩小将军又是何方神圣?”

苍鹘摇头晃脑地说:“此人名叫韩竹,乃是昌黎韩氏出身的世家公子,父兄都是朝中高官。韩公子年方弱冠,是长安有名的俊俏儿郎,长得那叫玉树临风,眉目如画……”

韦训察觉宝珠表情僵硬,眼神直勾勾地瞪着那两名优伶,手中茶碗歪斜,茶水倾泻而出。

参军戏演到这里,杨行简也听出不对劲,忙不迭掏出些铜钱,上前塞给那两个人,作势驱赶:“你们太吵了,走远点儿,别在这磨耳朵。”

茶摊上的客人们都在聚精会神看戏,见杨行简赶人,嘘声四起:“大家听得好好的,你嫌吵去别处坐着!”

宝珠将碗重重顿在桌上,茶水四溅,大声道:“让他们接着演!”

杨行简不敢再多言,只能灰溜溜回去坐下了。

两名优伶谢过第一位打赏的客人,接着演戏。参军戏多数以滑稽逗乐为主,也有故事情节。今日两人演出的是《错金枝》,讲述一位封号万花的公主,和一个出身名门的韩姓公子之间的爱恨情仇。

具体内容就是韩竹对公主一见钟情,却因为父亲从中作梗,抗旨拒婚,硬生生错失良缘。万花公主早对韩竹芳心暗许,为此郁郁而终,皇帝悲痛欲绝,搜罗天下资财厚葬爱女。

韩竹听说公主香消玉殒,伤心欲绝,跑去为公主守陵,发誓一生为她守贞。韩家父兄畏惧天子之怒,将韩竹绑了送往别地就职,二人就此天人永别。

从《射黄羊》演到《拒婚》,再后面有《断红线》《万花冢》,剧情跌宕起伏,动人心魄,观众不顾剧情错漏百出,听得如醉如痴,纷纷掏钱打赏。

中途周青阳不耐烦了,起身离席而去。杨行简脸上一阵白一阵红,尴尬得汗流不止。宝珠坚持听到结尾,脸色已气得铁青。

观众心里都明白,因爱女英年早逝,皇帝怒杀御医,掏空内帑,以金玉珍宝千万为其厚葬,明摆着影射的是今上宠溺的万寿公主。只是昭义镇距离长安千里之远,不知为何,关于公主暴卒的阴谋论并没有传过来,此地流传的反而是一个荒诞的爱情悲剧。

参军戏演出结束,两名绿衣优伶收获满满,乐得合不拢嘴。宝珠冷冷地问:“你们这戏是讲什么朝代的事?”

“苍鹘”脑子转得快,机敏地答道:“是西汉故事。”

宝珠怒极而笑:“原来昌黎韩氏从西汉就发家了。这‘汉皇重色思倾国’开头确实经典,以汉喻唐,就能随意造谣诽谤、胡说八道了。”

两个优伶哪里肯承认,只是笑嘻嘻地言左右而顾其他,说了几句笑话,拿着赏钱换地方继续演戏去了。

从剧情完整度上判断,这故事不可能是街头俳优现编的,应该是当下的流行剧目。就算当场把他俩打一顿,也止不住别人传唱。

宝珠气得眼冒金星,却又无处发泄,怒冲冲疾步跑回旅店房间中。三个人急忙跟在她身后。宝珠将门板狠狠甩上,紧接着屋里便传来摔杯砸床的泄愤声响。

十三郎道:“这戏太离谱了,怎么能硬编出一个人跟九娘凑作对呢?她人都埋了,这不是欺负死人没法说话吗?”

杨行简压低声音,嗫嚅道:“坏就坏在这韩公子并非全然虚构,而是有原型的……”

师兄弟俩诧异地望向他,杨行简瞧着那扇紧闭的房门,心里清楚这局面靠自己摆不平,只得实话实说:

“公主十五岁那年,宫中确有议婚一事。男方是户部尚书韩仞家的幼子韩筠,筠字上竹下均,就是竹子的别称。圣人偶然听闻有这么个才俊,有意召进宫相看,他爹韩仞愣是不肯接话,这事就没成。”

师兄弟俩都吃了一惊,十三郎愤愤不平地嚷道:“这家人是眼瞎了还是心瞎了,世上还有比九娘更好的娘子吗?”

杨行简苦笑道:“昌黎韩氏世家名门,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抗拒与皇室联姻。只因当时不利于韶王的流言愈演愈烈,父子之间离心离德。他们兄妹同气连枝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,虽说公主仍备受恩宠,将来的事就说不准了。韩老头精明得很,咬紧牙关长跪不起。因他不识抬举,没过多久,圣人寻了个由头把韩仞贬到凤翔去了。”

十三郎瞪大眼睛:“被贬也不愿意跟公主联姻?!”

“被贬不过是个人仕途的起落,倘若被卷入立嗣的腥风血雨之中,那就是关乎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了。要知道,古来因尚公主而牵连驸马全家的事,不止发生过一两回。”

杨行简叹道:“公主出事那会儿已经年满十七,按理说早该订下婚约了。奈何韩家不应,其他世家子弟纷纷效仿,辞疾不应。只因失去母亲庇佑,兄长失势,终身大事就这么耽搁下来了。虽然公主本没打算出降,不过身为金枝玉叶,被人拒婚,终究失了颜面。她向来心高气傲,此事是一块解不开的疙瘩。不幸罹难,身后还被优伶胡乱编排,想想都能把人气煞。”

韦训总结:“所以她跟这个姓韩的竹竿根本没见过面。”

杨行简强调说:“那是当然!天家贵主,宫禁森严,岂是阿猫阿狗都能见得到的。”

说到这里,他脑海中不由得闪过那天清晨撞破韦训从公主房中出来的场景,心中懊恼不已,却又不能表露出来,好生尴尬。

韦训师兄弟身为草莽,哪里懂得朝堂上这些弯弯绕绕,只觉得竟然会有人拒绝宝珠,着实不可思议。

三个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,突然间,房门猛地被拉开,宝珠鬓发散乱,鼻头红红的,恶声恶气地说:“你们都进来!”

三人进得房中,她强行压抑着怒气,条理清晰分析:“我五月中旬下葬,距今不到半年光景。仅靠民间传唱,这些细节不该传得那么快那么远,必定有人蓄意搬弄是非。你们出去细细打听,这出戏究竟何时传到昭义,剧情又是怎么编成这般模样!”

杨行简和十三郎领命出去了,韦训留下来陪着她。他先跟店家索要了一把笤帚,把满地瓷片扫干净。

“宵小之辈,就像麻雀叽叽喳喳,你是凤凰,是鸿鹄,不用理会它们叫嚣。”

当着韦训,宝珠没有顾忌,泪汪汪地痛斥:“倘若我此生能在史书中留下只言片语,名字是没有的,也未必有半句话记载文才武功。可史官必会强调‘世家辞疾不应’‘费财劳民逾制厚葬’。最后在信口雌黄的野史笔记里,当陌生人的配角。”

韦训掏出布帕,为她擦脸揩鼻子,说道:“我没看过什么史书。不过,那不是记载死人事迹的书吗?听人说‘盖棺论定’,我把你的棺材板掀了,你活生生站在这儿,故事还没有结束呢。”

宝珠一怔,心中反复咀嚼着这句话,汹涌的泪水渐渐缓了下来。

中丘一隅之地,杨行简没费多少力气,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打探得一清二楚。

正如宝珠所料,这出《错金枝》并不是从长安传来的,撰写初稿的是邢州本地人。这名热衷于记录轶事的儒生将新作与同好共赏,一来二去就传开了。百姓最喜欢帝王将相、才子佳人的传奇故事,此书集齐了各种吸睛要素,立刻被民间艺人吸纳改编,传播开来。

至于灵感与素材来源,是中丘县衙门的一个外来苍头。说来也巧,原来戏中错失良缘的倒霉世家子韩筠,目前就带军驻扎在中丘城内。